商業周刊 第1099期 2008-12-15 撰文者:曠文琪、黃宥寧
二○○二年,《商業周刊》曾以「用力工作十五年!」為封面故事,記錄了當時科技新貴的主流價值觀:拚命工作,賺到別人望塵莫及的財富,然後,在四十歲之前退休。
當時,在這個圈子裡,傳奇故事多如繁星。一位瑞昱的資淺工程師,含股票的年薪至少五、六百萬元起跳;一個高中畢業的生產線作業員,工作三年,就能開著進口轎車上班;連一個總機小姐,年薪都可以上百萬。圈子外的人們,眼中盡是欣羨。
有人,剛從雲端上高高墜下 有人,卻正從寒冬中冒出新芽
然而,兩千多個日子過去,締造這些傳奇故事的面孔,今日如何?這個耶誕節,除了替他們帶來寒冷,還有什麼?我們深入新竹科學園區,與不同人訪談,希望找出答案。(編按:以下文章以化名報導,因為最近圈子裡裁員、減薪風聲鶴唳,大家都噤若寒蟬)
黃先生 38歲 IC設計公司研發主管
自我反省:我們這麼拚,是希望可以賺夠未來二、三十年的錢,當努力不再保證財富,我最近會開始想,自己真正想做些什麼。
他,三十八歲,入行約十年,現在是LCD驅動IC設計公司的研發主管。
「我最近會開始想,自己想做些什麼?做業務?做老師?好像有很多種可能。」黃先生說。過去,他的生活就是埋頭工作到半夜十點、十一點。「你們說的用力工作十五年,沒錯,大家都要趕快在四十歲之前賺夠,因為四十歲之後,腦力跟體力都不行,沒人用你啦,我們這個團隊,四、五十人,都低於四十(歲)。」
「早晨的星星(編按:指晨星半導體)的故事你聽過沒?他們為了一個專案,可以指派十個人,在一個房間裡,吃喝拉撒睡都關在裡面,足足用三個月去開發一個晶片。」「我們會這麼拚命,就是想把未來二、三十年的錢,趕快賺完,不過,已經不可能像早期那樣(賺這麼多),我們算是搭到末班車而已。」
「我們現在還沒有到裁員,IC設計還沒有像DRAM廠這麼慘。」但是,公司的股價今年跌到剩下十分之一,當努力不再是致富保證後,「我們現在開始會聊啊,如果有天真的怎樣,想做什麼?我發現自己其實想當業務啊,走到外面,好好的去看一看,跟人接觸。」
「去做那個(業務),跟我現在做的不一樣,我以前也不敢想,因為要賺錢,但是,現在好像可以去想一下。」讓眼睛離開電腦螢幕,黃先生看見內心渴望。
Sandy 替半導體外商賣命二十年的財務主管,現遭到裁員
自我反省:當頭銜與薪水都可能一夕間消失時,才發現,先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不要顧外面的眼光,最重要。
「可能,現在才是我可以決定最多事情的時候。」在外商半導體設備公司的Sandy,在公司擔任財務超過二十年,今年十月被無預警裁員,被通知的那一天,「是人事經理告訴我,上週才跟我說我考績有多好的老闆,就坐在一邊,他根本不敢看我。」
Sandy的職涯,完整記錄台灣半導體產業的崛起,景氣好時,Sandy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一年休假沒有超過五天,到匈牙利、泰國與荷蘭等地四處支援,因此蹉跎了婚姻。今年初,不景氣,她的老同事選擇優退,她沒有,因為老闆說:「妳很重要。」「早知道,當初(應該選擇)自己離開,我到現在,還做惡夢,要一直跟自己講,『妳很優秀,妳很優秀』。」
「到臨別會那天,我還自己貼八千塊(為自己辦臨別會),我想要走得很漂亮,不想偷偷摸摸的,但其實我很錯亂。」頭銜與薪水賦予自己的價值,原來可能一夕間崩潰。「再來一次,我會讓自己可以決定更多事,」Sandy說。
從學開車、當志工,到去運動、好好欣賞路邊風景,這些她多年想做的事情,剛被密密麻麻的排進行事曆裡。
「我現在沒有想立刻去找工作,」「我想先重新檢視我自己,從裡到外的檢視。」「就是先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不要先顧外面的(眼光),」「聽起來很簡單喔?但要想通這個,還真難。」Sandy說。
陳小姐 24歲 某科技大廠生產小組長 現無薪休假、薪水減半
自我反省:從雲端一瞬間墜落,只能領基本工資一萬七千二百八十元時,一切又回到原點,我開始問自己,到底最喜歡什麼?
同樣從雲端忽然墜落的,還有七十三年次的陳小姐,她是某科技大廠生產線的生產小組長,「我現在的薪水,是一萬七千二百八十(元),因為那是基本工資。」
十二月,因為強迫休假,她只要上班八天,薪水直接對砍,「公司內部是說,大概到明年四、五月(景氣)可能都很難好。」
「妳知道嗎?我本來是念園藝的,本來有機會去管一個蘭花園,我那時候沒去,一個是(因為)薪水低,才一萬八千元,一個是因為蘭花是活的,會影響它的(因素)太多,但是這個(電路板)是死的,我只要看著電路板的線路就好了,很輕鬆,又不會有突發狀況。」「我知道這工作只要高中畢業就可以做,但是,這真的是福利好又輕鬆,幾乎都是大學生在做,以前做二休二,放假我就在家睡覺。」
「可能我會回去種蘭花吧,如果真的不行的話。」她說。
當原本的工作脫去高薪的包裝,一切回到原點,被公平比較,「那妳到底最喜歡什麼?」我問。她沉默了一下,沒有答案。三年前,她從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不過,我最近有開始在想。」
吳先生 DRAM廠系統工程師 現無薪休假,薪水少一五%
自我反省:拋棄本業,花十年擠入竹科新貴圈,現在卻因公司可能倒閉,而過一天算一天,當初的追逐到底有沒有意義?現在開始會回頭想。
「如果再來一次,會不會選擇同一條路?」一位DRAM廠的工程師吳先生,也開口問自己。
吳先生念的原本跟電子業無關,畢業後到事務所上班,發現自己每天是騎腳踏車上班,當初他看不起的,念新竹最爛高中的同學,到科技公司當作業員,卻是開車上班。他有一個曾在紡織廠當女工的姊姊,到竹科工作後,也開始致富。受到刺激,他花了十年時間進修轉行,砸大錢學Oracle資料庫系統,踏進科技業後,他來到了這家DRAM公司,他聽說,景氣好時,這裡的工程師,每年含配股可以領到五、六百萬元。
「結果我賺最多錢的是前年,一百多萬元。」面對公司即將倒閉的市場耳語,「可能真的會,他們現在沒砍人,大概也是因為付不出資遣費,隔壁實驗室的機器壞了,廠商也不來維修。」
曾經,他看到機會,奮力追逐,但卻只抓到機會的尾巴。現在,「我是過一天,算一天。」是否後悔自己的選擇?他現在還沒有答案,不過,「我有認真回想,當初為什麼轉行。」
自己只是盲目追求機會?還是該把專長的事做好,讓機會來追逐自己?這些疑問,開始在大家心中冒出芽。冷鋒中,這個圈子裡的人心,正出現微妙變化。
張彌彰 50歲 過去:台積電設計服務處處長 現在: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研究所所長
自我反省:每天花那麼長時間,到底高興做自己想做的?還是被逼著去做?
「冷靜,可能是逆境給我們最好的禮物。」見證竹科三十年歷史的旺宏執行長盧志遠說,竹科從未有一刻像此時般寂靜。大家不再有機會到處跳槽,瘋狂談判股票報酬,所有人都被迫留在原地,低頭面對赤裸裸的自己。
去年從台積電設計服務處處長,轉換跑道到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研究所所長的張彌彰說,過去,收入是竹科人時間和努力的「價格」,也是大家用來證明「價值」的量化依據。當大家的收入突然變薄,甚至消失時,原先認定的自我價值感也開始動搖。
「人非真正到了逆境,逼到了近乎絕望,不會靜下心去想。」想什麼?「沒有股票後,自己真實的價值是什麼,還有,到底為何而戰?」盧志遠說。重新定位人生方向,「現在,可能是最好的時機,」雖然,做出抉擇需要勇氣,「但這就像是冬天要跳下水游泳般,」「直接跳下去最快,一開始可能很冷,但可能,你會發現,你在水裡,才是最自在。」這種感受,是只會在岸邊精算水裡溫度的聰明人,無法明白的。
就像去年從台積電轉任教職的張彌彰,他喜歡深入研究,但在台積電每天都忙著解決問題,直到○五年開始跑馬拉松,他發現雖然路迢遙,但自己總只記得跑完全程的暢快,記不得絲毫疲累。那工作之於他,是否也是一樣(樂在其中)?他反思「每天花那麼長時間,到底高興做自己想做的?還是被逼著去做?」
於是,不顧親友異樣眼光,張彌彰做出了抉擇,他付出的代價,是領不到過去一半的年薪,這還不含動輒百萬的股票分紅。但回饋是,他把產業知識傳承給學生的成就感,而不只是個問題解決者的角色,當然,他還多了跑很多次馬拉松的時間。
不景氣,「但我現在還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張彌彰很開心。
梁柏嵩 36歲 過去:凌陽工程師 現在:凌陽核心科技副總經理
自我反省:人生很長,那些股價都是一波一波的,何必被它操縱?
六十一年次的梁柏嵩,六年前,只是個小工程師,卻因為開發出國內第一顆自主架構的三十二位元處理器,成為今年與王建民共列的十大傑出青年。
「我原本,只是想要發揮很大的影響力,讓自己發明出來的東西,可以很便宜,很多人用。」
交大博士班畢業後,○二年,梁柏嵩進入凌陽,當時政府正推出矽島計畫,身為小工程師的他,大膽提出要自製台灣第一顆三十二位元處理器的計畫。「大家眼中的不可能,就是我的機會。」台灣之前辦不到,是因為要生產自有的處理器,必須避開國外大廠如安謀(ARM)與英特爾的專利壁壘,但是,梁柏嵩默默的把國外大廠處理器的技術文件全都攤開,畫出每個處理器的專利地圖,「那個地圖有曲線,高峰的,就是他們重兵部署的,我就去想,怎樣去超越。」
常常,半夜四、五點,梁柏嵩忽然在夢中有了靈感,他會跳起來,打開電腦去寫程式,「我的大腦,像是二十四小時開機。」一年多的時間,他把別人眼中的不可能,化成實際,到去年,凌陽所自製的處理器已經出貨達一百萬顆,也就是說,有一百萬人,使用到他發明的處理器,他也在這一路過程中,累積了約四十三項的國際專利。
梁柏嵩在業界一炮而紅,但是他不急著如他的同學般,朝聯發科等其他股價更高的地方跳槽,「人生很長,那些(股價)都是一波一波的,何必被它操縱?」他說,自己忙著把處理器推廣給更多人用,「我去學商業談判、市場策略,去了解客戶可能需要什麼產品。」他逐漸成為專業管理者,今年,凌陽核心科技從凌陽獨立,他被拔擢成為副總經理。
不怕寒冬會把新公司給擊垮?「為什麼要怕?現在才是我們(儲備技術能量)最好的機會。」他說話時的眼睛,閃閃發亮。而凌陽科技最新搭配數位監控系統出貨的產品,最快在年底前就會上市。
六年前,放棄聯發科高薪,轉入清華大學擔任電機系助理教授的黃柏鈞(編按:現已升任為副教授)接受商周訪問時這樣說:「人生就像玩大富翁,遇到機會點,你可以翻牌,也可以不翻牌,繼續走,但無論如何,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其實,要讓自己不後悔,真的不難。「先問你自己,到底樂不樂?」盧志遠回想,「當年誰想到竹科能把半導體業搞到這麼大,大家只是很傻的,有股熱情,想去突破技術,證明台灣辦得到,」「做喜歡的事,你就能成為頂尖;產業好,你就成功,就算不好,自己也得到發揮,也不會後悔。」
盧志遠感嘆:「不只是員工,很多老闆也都忘記了當初(的熱情)啊!」
訪問結束,走在竹科路上,週五晚上出城的人潮不再如往常擁擠,冷鋒加上風城獨有的勁風,讓我低著頭,縮起脖子,但當我不經意抬起頭,卻看到聯發科的大樓,仍然燈火通明。那盞盞燈光,就像是竹科人心中的小火苗,越入黑夜,越耀眼。
原來,我們不能決定嚴冬何時結束,但卻可以決定,要不要守住心中的熱情,要不要讓自己的春天,趕緊到來。我想,這會是今年耶誕老公公送給竹科人最好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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