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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杏
中央日報 第4版 1983/1/18
作者不詳

枝梢上最後一片雪花融去了,大概是禁不起早春的窺探吧!

上了校車,驀然回首窗外,但見一隻小枒輕吐著淡綠,向著晨風,澀縮裡竟有幾分兀然的傲岸。校車急駛而過,再探頭尋它,已杳然遠去。雖是這麼不禁心的一瞥,卻也夠叫這顆心怦怦然不安了一整天。可不是那早春迎面的清心,而是那枝吐了早芽的銀杏竟牽惹起我幾許幽然的鄉愁。

第一次聽到銀杏是大二上植物分類學的時候。『這是一種中國人的樹。』好嚇人的高帽子 —蘇老師竟是一反嘻皮笑臉的常態,而正言穆色的聲明。

『最先出現於中生代。』乖乖!正是亞當和夏娃還吃不到禁果的年代。

『它是惟一存活的活化石。原產地是江南,到宋朝才入貢;後來又東傳日本。直到十八世紀東西交通時,才有一些植株流落歐美…..』

記不得它後來的漂泊史了。只依稀記得蘇老師結論地說:『將來你就會懂為什麼它叫做中國人的樹。』

那年寒假上溪頭實習摘標本是挺興奮的。繫著水壺,背著背包,大夥兒迫不及待地拗著要摘第一株中國人的樹。於是吹著口哨,哼著山歌,向那聽說是全台灣僅存的一片銀杏林朝拜頂禮而去。

順著蘇老師的手指望去,天!那怎會是中國人的樹?一頭禿枝,不甚山寒。滿幹疙瘩,其貌不揚。哪比得過蒼松的勁拔,綠竹的飄逸?真是叫人倒盡了胃口。大夥兒遂草草的拾了幾片沒頭沒腦,少了半截腰的落葉,就掃興地結束了這段慕名渴見暗戀。

後來畢了業,出國改念生化。也因為年歲日長,記性日衰,一向就記不得生化公式,更遑論那些屬於遙遠歲月裡的草木鳥獸之名了。

直到去年一個暮春的傍晚,一個可愛的美國小女孩知道我從前是學森林的,於是捧著一簇扇形的小葉,向著我來學命名,我才鶩然再見那久違的葉子。而這已是浪跡海外,飄盪流離的許多年了。

『為什麼它叫做中國人的樹呢?』她瞪大著迷惑不解的藍眼睛,用著洋孩子尋根就底的口氣直逼著我。

我搜盡了枯腸,也想不起從前所學的隻字片語。誰叫我是個林場逃兵啊!好強的我,為了一點膚淺的自尊心,居然硬著頭皮胡亂扯了一通,強不知以為知地應付了下來。

於是,我告訴她,在一個遙遠遙遠的年代,還沒有人類的祖先之前,『中國人的樹』就已生長繁茂在一塊叫做中國的土地上。經過幾次漫長寒冷的冰河期,與它同時期所有的其他樹種都逐漸消失,或被先進的樹種取代,而成為化石中的遺跡;只有這中國人的樹仍然凜然矗立在那片土地上迎接著第一個中國人的誕生。於是它成為呵護中國人的守護神,也為中國人的血淚史忠實地刻畫在它一環環的心臆上。那寬的一圈許是那年黃河的決提大氾;那窄的一圈,當是華北久旱甘苦。它在最輝煌騰達的時候,曾是烏衣巷口護堂林;它也遍生大江南北,默默地在荒山野地裡為路人行旅提供憩腳的涼蔭。

我也告訴她,後來在中國的東海上,有個小島,島上的人貪愛中國人的樹,於是他們就偷栽了幾棵在他們天皇的御前。住在中國西方極遠的人也垂涎中國人的樹,便搶奪了幾棵。但是,並不是每個人喜愛中國的樹啊!中國人在北方的小河旁栽了六十四株,大鼻子嫌它果實臭,就用一把烈紅的火燒掉了。在南方那鴃舌的蠻子,說是鴨子腳(銀杏又名)善划水,便把它砍了當舢板船用。

後來,不記得我是如何把這洋娃兒打發掉。只記得臨走前她問我:『是不是每個中國人都認識中國人的樹?』我胡亂的應個『呀』,撫摸著她的洋腦袋,把她送出實驗室外。

望著她嬌小的背影興沖沖的消失在房腳,我想起蘇老師說的『將來你就會懂得。』我忽然戀起那片純銀杏林。醜陋的枒,惡臭的果子,滿坑滿谷的;羞澀的小花,齒啃的裂葉,這些曾被我等名士派是如賤土的特徵,如今卻比那蒼勁、幽雅、飄逸、豔絕的名花貴卉更令我魂牽夢繫。它含情澀縮在幽僻的山林,默默地招續一息尚存的香火。它曾比我們的祖先早生長在那塊土地上,也伴著我們的祖先漂泊渡海。只要有中國人的地方,它就生根發芽。它不與人爭奇鬥豔只是默默地展現中國人的生命力,謙沖的本性,和不忘本的情懷。它只求與天地同在,它比任何中國人還中國,因為它本身就是一部中國人的血淚史。

在海外漂泊了六年,好幾次自銀杏林的漫步裡泣醒了過來,總是令我淒淒悒悒,終日惶惶。同是林場逃兵的阿美,曾戲謔的出個難題,要我何不寫個『銀杏傳奇』。她明知我曾醉飲一林杏村的酒,那鄉愁客恨豈是一種巴山夜雨的心情就能盡述?我久久不敢動筆,唯恐那潰決了堤防的心愫徒催我髮白。今晨驀見杏枝吐綠,竟空惹我無端的幽思,不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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